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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 臭不可闻的世道

  162 臭不可闻的世道 (第2/2页)
  
  。
  
  “这——也可以治吗?”
  
  放足科就在骨伤科附近,前头也坐了些在等待的女娘,张宗子跟着郝太太一起慢慢地走到放足科门口,在长凳上坐下,眼神还在那窝脖儿身上流连,他不禁就低声问郝太太,“这个——脖子——”
  
  “啊,可以的。”
  
  搭话的却是那窝脖儿,他的官话说得已很流利了,但还带了一点江右道的口音,“这都是以前拉纤留下来的老伤了——”
  
  原来张宗子居然连他的职业都猜错了,这不是个窝脖儿,而是江右道过来的老纤夫了,他黑红的脸膛上洋溢着笑意,“以前每逢阴雨天,这一块脖子骨里就往外吹风似的,呼呼的疼,疼得睡不着觉呢!只能靠喝酒!来了这里以后,也是想着,好歹有俩闲钱了,试试看呗,便来挂了号,没想到这药钱还真不贵,吃了两个月,好得多了,现在大夫又教着做了一套导引操,如今已好得多了!”
  
  看得出来,他因为病痛的缓解而相当的幸福,声音是十分洪亮的,周围的病号们也都纷纷地应和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倒是不花钱呢,能治就治,不能治也说明白了,便只能靠自己好,开药也没有什么用。”
  
  “那导引操很效验!”
  
  “这儿可是个好地方啊!”一个北方汉子也扯着嗓门说,“这里有药神!来了这,我膝盖也不疼了,腿也有劲了,连雀蒙眼都好了——”
  
  张宗子惊讶地望着这群迫不及待地证明着自己得了药神垂青的病人们,他的心情一下又没有那么沉郁了,而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但就在此时,医生叫了郝太太的号,他便只能扶着郝太太走进诊室去,无法再进一步攀谈了。
  
  放足科的诊室,和其余地方一样,都是玻璃窗户,两个看诊桌分别摆在两边,桌后还有白布帘遮着的病床,坐在桌后的医生都穿着粗白布衣服,这两个医生都是女娘,而且年纪不大,桌上摆着她们的名签,张宗子看了一眼,给郝太太看诊的医生叫董莲妹,她看起来决计不会超过二十岁,虽然绷着脸极力做出老练的样子,但总是还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青涩蓬勃之气。
  
  “郝君书,四十六岁……坐吧。”她看了下张宗子,似乎以为他是郝太太的儿子,便没说什么,示意张宗子帮助郝太太坐上特制的高椅,“几岁缠足的?”
  
  “五岁。”郝太太说,张宗子尴尬地半侧着身子,不去看隔壁那个看诊桌——那个桌子的女娘刚脱了鞋袜,现在正在穿袜子。刚才进来的时候,他们都看到了这个女娘的脚。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这个女娘裹的是瘦足,脚条子看起来又小又瘦,但并没有折骨,这是南方这里流行的缠法,穿鞋或许是显得俏丽,但脱了鞋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像是孩子的脚长到了成人身上。而且张宗子这些时日其实看过许多劳动妇女的赤足——来赶海的妇女甚多,要下水自然是不穿鞋袜的咯。只是在医院里,仿佛从前的礼仪又回到了脑海中,特别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在逾越着什么禁忌:不在于裸足本身,而在于这种司空见惯地将缠过的足当做疾病来应对的态度,让张宗子感到错乱和不适。
  
  两个病人都在和医生对话,“那你现在走路主要是什么问题?”
  
  “走路是还可以,但是不能跑步……走久了脚底板疼。”
  
  “扁平足,足弓塌陷,你今年多大?”
  
  “十五。”
  
  “那还可以,来我教你一套动作,你在家要天天做,这是恢复足弓的……”
  
  “五岁缠足开始就是折骨缠吗?”
  
  “不是,先缠小,十二岁折骨的,鸨母说太早折骨,人会痛死的,也容易发烧烧死。”
  
  “现在还痛吗?”
  
  “痛,几乎不能走路。”张宗子忽然想起,的确郝六哥去哪里都背着母亲,而刚才他没有想到去扶一把郝太太,郝太太便是走一段歇一段,速度非常的慢——他在家里习惯了很多女性长辈缓慢的移动速度,居然没有留意哪里不对。
  
  又或者,那些姑姨姐妹们其实也不是出于涵养,而是出于疼痛才走得那样慢?
  
  “看看你的脚。”
  
  “可能会有点味道。”
  
  “不要紧,那个谁,你去开下窗。”
  
  张宗子怔了一下才明白董医生在叫他,他连忙去推窗,冬日咸腥气的海风一下就吹进了屋里,张宗子站在窗前有些局促——他实在很好奇,但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抗拒,可以看、不该看、想看、不敢看,几种念头在他心底拉扯着,一时很难决出高下。
  
  但很快,一股异样的味道蹿到了鼻尖,连站在风口的张宗子都无法忽视,那是一股犹如咸鱼的味道,但还要更臭,是张宗子迄今以来闻过最为腐臭的味道,偏偏又因为夹杂了花香味而格外古怪,令人一闻就生理性地喉咙反呕。
  
  “你这个感染了呀,肉都烂得看到骨头了——这些年一直这样子吗?这么烂肯定不能走路了。”
  
  “哎哟,这个真是。”
  
  “也不是一直这样——”
  
  董医生的语气依旧还很冷静,而另一个医生也站起来啧啧地感叹着,她们的态度构成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意象——甚至包括郝太太和那个瘦脚女娘,她们也仿佛是习以为常了一般,用轻松的态度谈论着这——这——
  
  张宗子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问题,那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郝太太,和善而有见识,瞧着一点也不像是常年忍受病痛的郝太太,用这样的口吻谈论着她的脚——常年这样的腐烂着,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烂出了这样的尸臭味!而这仿佛是一件最常见的事!
  
  这味道熏蒸着他的记忆,让他脑海中无数美好的画面似乎都染上了尸臭,扭曲成了活生生的血肉。张宗子所见过的那些纤腰飞舞掌中轻的美人儿,所听过那些关于金莲绣鞋的放浪谈笑,都化成了翩翩起舞的烂肉,化为了变调的野兽咆哮,在他眼前耳边反复回荡——
  
  他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视线中所望见的肢体似乎暂时没有激起什么反应——也或者是因为他早已浑浑噩噩,难以思想。张宗子失魂落魄,走出病室,开门关门时仿佛又问到了那味道,他突然一下反应过来,自己所看到的那红红白白黄黄,宛如猪蹄、锥体的东西是一个人的脚——
  
  他受不了了,张宗子捂着嘴冲出了医院,左右顾盼,几乎不顾形象,扑到医院外头的明渠河沟上,抖心搜肝一顿哇哇大吐,吐得反酸水了还是止不下来,一边打呃一边干呕,伸手擦嘴时,不觉又摸了一手眼泪,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哭了。
  
  他怔怔望着污物中模糊的面孔,打从心底感到了由衷的委屈和愤怒,突然哇地一声,孩子般大哭了起来。
  
  怎么能这样子——他又伤心又愤怒又不可置信地想,甚至在这一刻,对自己挚爱的家乡产生了疏离,张宗子感到了一种被欺骗被背叛的愤怒,怎么能这样子,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事——
  
  又怎么能有这样的世上!难道就没有天理么?难道就没有人伦么?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陋习——张宗子泪流满面地想,这一刻他甚至为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学识而感到深深的羞耻。尽管他前来买活军,也是为了学到一些新东西,但从未有一刻,他感到了这旧日浮华的虚幻,闻到了它的尸臭,看到了它背后的血肉。
  
  这算什么世道?嚼着肉、喝着血,无穷的疼痛,无尽的苦楚,永远的不便,每一步都踩在骨上,只为了什么?只为了成全淫词艳曲中那轻佻的玉笋尖尖、金莲点点?只为了夸耀着贞静雅洁的莲步纤纤,弱柳扶风?
  
  这……这臭不可闻的世道!
  
  这世道,实在不配为此世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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